凤凰网《风暴眼》出品
作者丨李秋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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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某从未想过,和“偶像”王来春相关公司的合作,几乎将他经营18年的公司推向破产边缘。
近期,“果链巨头”立讯精密宣布赴港上市,其董事长王来春的创业故事再次成为焦点——这位初中辍学的富士康流水线女工,以1315亿身家跻身《2025新财富500创富榜》第13位,成为潮汕女首富,被许多人视为励志传奇。
立讯精密董事长王来春 图源网络
胡某也是其中之一。2018年到2022年,他陆续向公司新员工展示了王来春印在名片上的那句话:“如果你现在觉得走的辛苦,那就证明你在走上坡路”,作为激励。
作为小供应商,出于敬重,他不敢直呼其名,交谈时只以“立讯最高层”代称。但如今,回望自己的处境,他心情复杂,相关项目展开4年,亏损近2000万。最后一次与凤凰网《风暴眼》通话时,他反复说道:“我就像漂在海里十级大风下的一艘小船,不知道航向哪里,也不知道要怎么办。海太大了。”
01 一纸合同,为何让供应商陷入巨亏?
2020年时,胡某接到一笔极具吸引力的大单。
他是东莞丸红电子有限公司(下称“丸红电子”)的老板。公司2007年成立,专做精密电子元件的研发、设计与制造。听说立讯精密有对外合作项目,胡某主动迎了上去。
2020年9月,丸红电子与立讯精密关联公司东莞立德精密工业有限公司(下称“立德精密”)签订《原物料采购合同》,接着通过邮件同步订单量为2000万/年。
尽管需要投入资金研发,胡某测算,一旦量产,净利润率为20%,一年能赚四五百万,能贡献公司利润的一大半。
但4年合作下来,事情发展出乎意料。
据胡某提供的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的审核报告,对方邮件中提到的预估需求量三年累计为7094万,而胡某公司实际订单出货量为1786万,为前者的25%。截至2024年7月,胡某公司在该项目的收入金额为3022万元,支出金额为5390万元,库存金额为383万元,项目损失金额近2000万。
当初为了维持该项目,他向银行贷款,抽调其他项目资金,导致公司现金流枯竭,与日本、德国的客户合作的订单,也因资金问题受影响。
2025年,胡某将立德精密与立讯精密告上法庭。
不过在双方签订的《原物料采购合同》里,第2.6条写着,“甲方(立德精密)可视市场需求状况提供需求预估给乙方(丸红电子),仅供乙方生产排配参考,并无任何法律约束力”。
第3条还约定,“甲方可以通知乙方延期交货、增加或减少数量、取消或解除订单。对于取消或解除订单,甲方应按以下日期在交货期前提前通知乙方:标准产品提前五天;甲方产品提前十五天”。
即最初合同中甲方提到“需求预估供参考”,“可增加、减少、解除订单”。
胡某认为,这类精密件,从接单到向下游采购原料,再到公司生产,需要30多个工作日,“这是霸王条款”,“对方准备了人力、物力、财力,你怎么可能随便取消它呢?”
在签订该合约后,胡某表示,与立德精密进行了多轮会议,通过项目启动邮件明确了具体订单量,公司才决定投入超2000万元用于模具研发和设备采购。
实际订单较邮件中的需求量缩水75%,是否合理?
凤凰网《风暴眼》咨询野马浜律师事务所钱凌志律师,他表示,这种缩减幅度,远超正常商业风险范畴,各行业(如零售业、制造业)通常惯例为上下浮动10-20%以内,实践中倾向于保护信赖利益受损的一方。
其次,钱凌志律师表示,邮件作为电子数据交换形式,属于书面合同的一种。若邮件内容具体,且供应商据此投入生产,可认定邮件内容构成对原合同的补充约定,优先于原合同中的免责条款。
就该纠纷一事,凤凰网《风暴眼》向立讯精密及立德精密发出求证函,立讯精密相关负责人回应,“该商事纠纷案件已进入民事诉讼程序,求证函中的相关细节内容属于法院调查核实的证据事实,作为当事人一方,暂不便分享”。
02 “为什么还要继续,我是不是太蠢了?”
回想起来,胡某充满懊悔,4年里有几个应该抽身的节点,选择了继续。
第一个节点发生在2020年12月到2021年3月。
根据其提供的资料,2020年9月项目启动,丸红电子开始投入模具研发,购买专用设备。当年11月,依据立德精密的图纸研发并制作样品,检测达标。
不过在2020年12月开始,立德精密对图纸和规格发生变更。
刘某是丸红电子该项目负责人,从业二十多年,他告诉凤凰网《风暴眼》,这样精密的产品大改较为罕见。“打个比方,原本的产品,只要求十个手指贴在桌面上就行,后来变成手指要悬浮于桌面0.01毫米,极大地提高了难度,相当于之前定的规矩全被推翻了”。
期间与立德精密方沟通规格截图 来源/受访者提供
胡某称,这时公司已投入了数百万,“不配合改,钱很可能拿不回;配合改,还有机会赚回来。就这么一步一脚的往里踏入。”
第二个节点发生在量产阶段。
修改规格后重新研发,2021年5月产品通过立德精密终端客户的审核,但量产接连被通知拖延。
这阶段,立德精密以“监管”为由,要求丸红电子须在立讯精密的青皇园区建立生产线。胡某称,意味着要把整个生产体系,搬到距离公司50多公里之外的地方。之后,生产线又再搬迁至立讯精密集团总部。
胡某用“痛苦”来形容这次变化,“如果一开始就知道,我绝对不会接项目”,这相当于在陌生环境建一个“厂中厂”,“比重新创业还难”。
两吨重的精密机器,一共六台,全部拆解、搬运、重装。光运费就花了两三万,精度还会跑偏,都要重新调校,最久的花了1个月。
人手也是问题。突然要调往50多公里外的地方,员工都不愿意动,胡某通过涨工资、给补贴,调去七八位员工。他和主管刘某在立讯精密园区门口“摆摊”招人,市场价月薪一万的技术员,他开到一万二,组齐了30多人的团队。
新员工在别人的厂区,没归属感,老板在才勉强稳得住。量产初期,胡某称断断续续在车上住了三个月。
胡某将后排座椅放倒,从家里带来被子 来源/受访者提供
胡某回忆,员工住宿的地方到工厂有20分钟路程,为快速响应,他把车停在立讯精密园区停车场,困了眯几个小时,醒了就上楼巡检,半夜接到电话,就要赶到现场处理问题。洗漱去园区厕所,吃饭在立讯精密食堂,撑不住了就去酒店开钟点房补觉。
这起订单的终端客户是一家世界知名品牌,胡某表示,他们公司的员工被要求填立讯精密的报表,在一次终端客户来巡检时,员工也被要求穿上立讯精密的工作服。
项目主管刘某说,这是一段“寄人篱下”的日子,当时机器故障找厂商来修设备,“我只是正常的沟通声量”,就被生产科长呼喝“再吵就滚出去”,“经常被这么吼,老板一起被吼”。
第三个节点,是发现订单呈季节性变化的时候。
2022年量产第一年,订单集中在4月到12月,他还没注意到规律,2023年订单集中在5月底到12月,中间有小半年没单,员工流失极快。
员工因订单量不稳定而离职 来源/受访者提供
胡某心有疑虑,2023年底他去立德精密沟通,听到有个主管说,“这产品一年就八九百万,做半年。”他确认了这是个季节性变化的订单,十分愤怒。
“这样注定亏本”,2024年,胡某决定不再做了。
这年,对方再次找来,称这年预估有2500万订单。想到多做订单能多回本,胡某重新召齐人马动工,但6月-12月后订单又没了,最终实际订单900万,和往年无异。
主管刘某说,很多员工看他面子回来的,年底订单又没了,很对不住他们。他去立德精密办公室问订单,采购科长回了一句:“我们请来的是供应商,不是祖宗。”说完接起手中的电话。刘某识相的离开了,这句话被他记在了心里。
“为什么还要继续,我是不是太蠢了?”回顾这4年的经历,胡某说着说着陷入自我怀疑。
03 供应商拿货款,要付利息?
订单量下滑,项目亏损,是否与丸红电子生产的产品质量有关?
在立德精密的反诉证据中提到,丸红电子产品2022年到2024年产生了12起客诉,造成生产线停线整改及产品返工等损失。
不过胡某提供双方沟通的邮件,称2022年的客诉9起,是立德精密负责品质管控生产期间发生的不良,在2022年9月丸红电子接管品质管控后,2023年到2024年共发生2起客诉,还有1起客诉真实情况有争议,当时已对公司罚款10万元左右。
刘某是全程跟进该项目的负责人,他告诉凤凰网《风暴眼》,当初说“我们请来的是供应商,不是祖宗”的立德精密采购科长,正劝其跳槽,出于职业道德,他拒绝了邀请。
“如果真是我们产品做得不好,那认了。可明明我们做得很好,不良率极低,这非常难得。却把一家健康的企业拖到这个地步。”似乎担心所说的话不够有份量,“我为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”,末了刘某又加了句。
野马浜律师事务所李送妹律师表示,甲方降低订单量,需证明其与乙方的过错行为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,且减少幅度需合理,“据目前缩水幅度来看,甲方降低订单量并不具备商业上的合理性”。
钱凌志律师则表示,需要结合双方对于过错损失导致的因果关系举证、过错程度等情况具体判断。
凤凰网《风暴眼》就订单变动原因等问题求证,立德精密相关负责人表示,“纠纷的具体情况,建议应以法院的审理裁判结果为准。”
因为这起项目,胡某的现金流被拖入泥潭。
这次合作,他第一次切身体验制造业里流行的“贴息”打款模式。
2023年4月,胡某与立讯精密签订了《立讯人民币供应链保理业务合作框架协议》,账期由月结90天变为月结150天。
供应商要提前收款,就要倒贴利息。计算方式为:利息=总金额x12%/360X提前付款天数,月息约1%,年化12%。
“这时候我能说不签吗?”胡某表示,他知道大公司有账期规定,但仍感到不公平。
胡某出示了出入库单,2024年10月底到2025年1月给立德精密方供货,因为对方年终盘点调整,全都统一为2025年2月核对账目,5个月账期规定下,付款时间拖到7月。
为缓解资金周转压力,2025年4月,胡某申请提前结算这批货款中的31万元,因此被扣除1.3万元利息。“按实际账期,我10月底的货款在2月就可以结算,可还是得额外付利息。”
根据其提供的账单,胡某表示,2021年-2022年陆续投入的270万模具款,在2024年7月立德精密付款,按期账期规定扣除了22万“利息”。截至2025年4月,结算3700万的货款,胡某累计支付利息136万。
04 一位制造业老板的至暗时刻
银行贷款利息、供应商欠款,像雪球一样压来。
最刺伤胡某的,是项目员工的离散。产线屡次长时间闲置,员工从30多人减至十余人,如今剩2人。
胡某表示,这些人并非普通临时工,都是有研发和技术能力的人。现在身边很多客户已经将大量手工装配环节迁移到了越南、印度,但事实上,涉及技术研发和操作的人才,还集中在中国,“中国制造业真正的优势,正是这批人。他们应该被尊重、被善待。”
2024年年底的聚餐,他一度不敢去。今年初,他勉强接了些零活安置部分员工,但大多数人还是不得不离职。主管刘某也曾想走,但“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”,胡某一次次挽留,话到嘴边都是无奈。
胡某认为,尽管合同中的甲方为立德精密,这实际就是一次与立讯精密的合作。与其沟通的项目主管,是立讯精密公告中的“核心骨干”;胡某的生产线按要求设在立讯精密集团总部;在全程往来的工作邮件里,对方工作人员邮箱后缀均为“@luxshare-ict.com”,落款处均标明“LUXSHAREICT 立讯精密”。而因为账期,胡某也是与立讯精密签订《立讯人民币供应链保理业务合作框架协议》。
天眼查显示,对立德精密,立讯精密持股30%,宣德科技持股70%。公司董事长为王来春的哥哥王来胜,法人及宣德科技董事均为蔡镇隆,在立讯精密的公告中,蔡镇隆为其“核心经营层”。
多次沟通无果,胡某向王来春4次发送求助短信,在她的关注下,2024年7月有270万的货款顺利结账,但问题未解,今年他再次求助,王来春回复会派人关注,但没有人联系胡某,他感到巨大的失望。
立讯精密相关负责人则对凤凰网《风暴眼》表示,该商事纠纷与立讯精密没有关系,“立讯精密没有与丸红签过任何合同,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交易,立讯精密和立德公司是两家独立的企业,不存在人格混同的情况”。
胡某常用王来春印在名片上的那句话来激励公司的新员工 来源/受访者提供
2025年,胡某决定起诉立讯精密与立德精密,4月,一家同时与立讯精密合作的客户悄悄微信告诉他,立讯正在要求其停止与丸红的业务往来。对此,凤凰网《风暴眼》向立讯精密及立德精密求证,未获得直接回复。
来源/受访者提供
债务压力下,胡某迫切希望通过诉讼维权,原定8月中旬开庭,8月初立德精密方提交了反诉证据,开庭延期。
如今,胡某听说立德精密人
员劝说其主管刘某跳槽时,他已不再愤怒,反倒出现了一种像是被掏空后的迷茫。
他已做好最坏打算,最愧疚的是可能累及家人。
最近,他时常深夜惊醒,盯着天花板问自己,是不是太蠢了?“我做连接器二十年,大家都相信的是’产品如人品’,但现在我常怀疑,是不是我太守信了?如果我多点心眼,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……还有多少我这样的中小老板,一声不响地被拖垮?”
他害怕,在这场力量不对等的博弈里,时间不站在他这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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